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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章 來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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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曠的洞穴裏,已不再有淺藍色光芒,僅餘月荒那一團狐火照亮,影影綽綽,倒像凡人生的篝火一般。

四下裏安靜得詭異,月荒沈默地坐在角落,面色晦暗,那些不過幾歲的孩童經過這一番變故,已經呆若木雞一般,不哭不叫,只圍在他身邊,緊貼洞壁瑟縮成一團。

清昭獨自遠離眾人,懷抱著雲涯,一跪便至如今,仿佛雕塑石刻一樣,姿態分毫不曾改變。

雖然此地沒有沙漏日晷,但月荒暗自計算著,總也過去了兩個時辰的光景,他終於覺得不能夠放任清昭如此下去,起身走到她身後丈許,輕聲喚:“清昭。”

沒有應答。

他頓了頓,又近前些許,略微提高聲音,又叫了一遍,前方的人依然如泥胎木偶,一聲不吭。

月荒皺了皺眉,快步走上前去,扳過她的肩膀,就看見一雙空茫得可怕的眼睛,好像它們的主人已經死去多時了一樣。

“清昭,你醒醒。”他晃了晃她,那雙眼睛半點不起波瀾,直楞楞地對著他,裏面卻沒有他。

月荒便知道事情不好了。從前他四處游歷時,在北方的大漠見過死在那裏的旅人,在烈日下被禿鷲啄食,那些人的眼睛便是這樣,灰暗,空洞,透著腐朽的死氣,令人望而膽寒。

他深吸了幾口氣,蹲下身來,一手搭著清昭的肩膀:“我知道你傷心,但你沒法傷心太久。”

清昭像做夢一樣看了他一眼,又重新轉回頭去,只癡癡地望著雲涯的臉。

她的師父都已經不在了,哪還有什麽傷心得久與不久。

她的目光緩慢地流淌過他的墨發,長眉,還有松針般既長且密的眼睫,他安靜地躺在她的懷抱裏,如果不是唇邊染上的猩紅過於刺眼,幾乎就像在熟睡一般。

只有在望向雲涯的時候,清昭的眼睛裏才會帶上些許溫度。

八年前,青城的北市上,她還什麽都不懂,和二三十個被賣為奴的女孩一起,擠在悶熱的草棚下面,就是這張如玉的容顏忽然撞進她的視線,他牽起她的手,輕輕地說:“走吧。”

而如今,她身在距青城千裏的東海上,腳下是和歌嶼,身旁是戉瑯劍,前有國師為敵,後有神鳥相助,早已不是當年懵懂女童的模樣。

師父你看,我改變了這麽多,可是為什麽你不在了。

她忽然輕輕地彎起唇角,擡手想要拭去雲涯唇邊的血跡,無奈那血已經幹涸了,她擦了幾下,紋絲未動,索性傾下身去,毫不遲疑地吻上那兩瓣唇。

她閉著雙眼,神情虔誠,一點一點吻去那片血跡,吻得那樣輕柔,那樣小心翼翼,仿佛害怕驚動了懷裏的人。月荒在旁看著,鼻中也罕見地泛起酸來。

良久,清昭才離開那片柔軟,以一種水波一般的目光將那熟悉容顏看了又看,好像終於滿意一樣,微微地笑起來,溫暖而喜悅。

仿佛倏忽又回到很多年前,那時候她的頭腦還不大好,仗著雲涯拿她沒辦法,每天晚上都死皮賴臉地黏在雲涯床上不下來,非要和師父一起睡。有時她睜眼的時候,雲涯還沒有醒,她就會這樣大氣也不敢出,看著他的睡顏。

從見他的第一眼她就覺得,她的師父,是全天下最好看,最溫柔的人,時至今日,她依然這樣覺得。

“師父,”她擡手,極輕地撫過雲涯的額發,像哄孩子一樣囈語,“不要睡了,醒一醒好不好?”

月荒眉心一跳,終於看不下去,重重地搡了她一把:“清昭!不要再胡鬧了,你師父已經死了,你還在騙誰!”

被他這樣猛然一激,一直以來都好像在夢游的清昭終於對外界產生了反應,卻是“哇”地一聲大哭出來,聲音尖銳而淒惶。

“你別亂說!不許亂說!他的身子明明還是暖的,怎麽可能死了!”

“他是仙人,屍身不冷不僵,不腐不壞,但死了就是死了,被戉瑯劍所殺,絕無活過來的道理了。”月荒狠著心腸硬邦邦道,“我告訴過你,中途替代取劍者,只有當場絕命這一條路。”

縮在墻邊的孩子們被他們的沖突驚嚇,終於哭起來,在這高高低低的哭聲裏,清昭怔怔地仰頭望著月荒,不再喊叫,只是淚水洶湧地從眼眶中滾落,幾乎是瞬間布滿了整張臉龐,像一場無聲的大雨。

月荒俯視著她的臉,面上緊繃,心裏卻極是不好受。

並非他願意在她的傷口上再狠狠砍一刀,而是他不得不這樣做。雖然他與清昭相識不深,但卻也知道她師父在她心裏的位置,更知道驟然痛失意味著什麽,清昭方才的模樣,離瘋癲不過一步之遙。如果他不如此,他怕她會就此陷進去,再也出不來了。

他不由感嘆世事弄人,初見時的清昭,何等的明媚瀟灑,即便處在地牢裏被大批人馬追殺的不利境地,也不曾畏縮過,還有善心來救他這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。那時候,就算處境再危險,她的眼睛也是閃亮的,任他如何,也想不到她會變成今天這樣。

是他錯了嗎?他一瞬間忍不住問自己。如果不是他一時仗義,幫著清昭來找和歌嶼,會不會就沒有之後的一切,清昭的師父也不會死。

但是這樣的想法只是極快地滑過他的腦海,他的內心深處知道,事情並沒有別的走向。假如他不幫,清昭依然會來,只是可能在到達和歌嶼前就死在浩浩東海裏。而就算清昭不來,她的師父或者其他同伴也會來,終究必須有人死,逃不開,避不過。

“姐姐,你別哭。”

在他楞神的當口,身邊忽然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,他低頭,看見那個叫小晉的孩子,正拿肉嘟嘟的小手擦著清昭的臉。

清昭勉力擠出一絲笑,卻比哭更悲涼,同時更多的淚水從她臉上滑落,止也止不住。

“對不起,嚇著你了。”她慌亂地用手掩住臉,致歉道。

小晉看了看她懷裏的雲涯,又看看她:“你很喜歡這個哥哥嗎?”

清昭緊抿著嘴,抑制住喉間的嗚咽,點了點頭。月荒嘆了一口氣,想要拉過小晉:“乖,你先到一邊去,我和這個姐姐說幾句話。”

小晉點頭,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他:“好的,我只想和姐姐說,我爹死的時候我娘也這樣傷心,但後來我娘就好一點了,她說,總有一天會在地下再見的。”

他的聲音清脆而認真,清昭突然悲從中來,再也忍不住,偏過頭去爆發出一陣低低的抽泣聲。

傳說,凡人死後會去到陰間,喝孟婆湯,走奈何橋,前塵種種譬如昨日死,來世再無糾葛。而如果心存執念不飲,便能帶著前塵托生,再續前生緣分。那麽仙人呢,也會去那裏嗎?若果真如此,師父,你能不能不喝孟婆湯,等一等我?

“清昭,清昭……”月荒輕輕拍著她的背,語帶嘆息,但心裏倒松了一口氣。能哭成這樣,好歹比之前呆楞楞的像個木頭人好。

“嗚……都是我……嗚……”

眼前的人發出一陣含混的嗚咽,蒼涼嘶啞,幾乎辨不出人聲,月荒費了好大力氣,才聽出她說的是:“都是我非要來找戉瑯劍,師父才會死。”

月荒向來燦爛的琥珀色眼眸陡然沈了一沈。

“清昭,你想清楚了。”他重重一掐她的肩膀,語氣不善,“你為什麽會來找戉瑯劍?”

清昭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倒弄得有些發懵。“為了戰勝國師。”

“那為什麽之前那樣久,你都沒有來,直到現在才來?”

“因為……因為之前我即便有這樣的念頭,也舍不下師父,後來被趕出來了,還差點被殺掉,既然往後都難再回到師父身邊了,為什麽不拿這條命為他做些有用的事呢。”

月荒眼中怒氣熊熊,似乎在質問她的後知後覺:“那你是為什麽會被趕出來?”

“為……為……”清昭張口結舌,麻木了太久的頭腦仿佛被霹靂劃過,被她用悲傷封在門外的記憶忽然湧入,驚起巨浪滔天。

蚱蟬咒,是因為蚱蟬咒,事情才一步步走到眼前萬劫不覆的田地。那個在她不知不覺間將咒術種進她身體的人,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。

清昭猛然昂頭直視月荒,先前如蒙著迷霧的漆黑眼眸剎那燃起火光,一瞬間,連月荒都為她眼中的仇恨與決絕所震懾。誠然他是有心激她,但她因此爆發出的能量,恐怕會遠超他的預期。

此時此刻,清昭已經完全不在乎假如沒有蚱蟬咒,她亦沒有傷了雲涯,他們最終是否仍然會為了擊敗國師而前來尋找戉瑯劍,她的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——找出給她下咒的人,將其碎屍萬段。如果那人是國師,就將新仇舊恨一起報,而如果不是,她將凃洲大地與四海都翻過來,也要找出他!

她抱起雲涯,緩緩站起身來,聲音沈得像雷雨將至前的風:“月荒,辛苦你。”

月荒鄭重望她一眼,狂風席地起,鵬鳥現原身。清昭極小心地將雲涯放到月荒背上,又抱著幾個孩子坐上去。

最後,她回身走出數步,彎腰撿起地上的神劍。

剎那間,長發無風自舞,劍身銀芒大盛,映出一雙憤怒已極的悲涼眼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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